十七世紀文人教我們的生活藝術
1641年,一名青年作家得到一頭山裡抓來的小老虎。青年帶著這頭小老虎回到家鄉,造成一場轟動。青年不禁遐想起來。活老虎果然比死老虎稀奇啊,要是一個人(我?)也披上漂亮的皮毛與花紋,發出震動人心的聲音,那麼一定可以一鳴驚人,使得天下人不分男女老幼,都想一睹為快,這樣的話,該有多得意啊!
這名想當老虎的青年就是被民國幽默大師林語堂稱為「戲劇作家、音樂家、享樂家、服裝設計家、美容專家兼業餘發明家」的李漁。晚年的他寫了《閒情偶寄》這本書,傳遞自己的生活藝術。三百多年後,我們仍可以從這本書學到人生為什麼要行樂?又該如何行樂?
《閒情偶寄》卷四「居室」。李漁喜歡設計家具,這是他構想的「暖椅」,可以包覆全身,腳下的抽屜裡裝幾塊炭,再覆上細灰,就可以讓人如坐春風。
「纖悉講人生日用處」
二十世紀文學家周作人說李漁所著《閒情偶寄》的纖悉講人生日用處,就是把日常生活的細節發揮到極致,正是其獨到之處。李漁講解如何追求女性之美、空間之美、家居器玩之美、飲食之美、花木種植之美、養生之美。美的核心就是日常性,所以審美不由貧富階層決定,凡是有「閒情」的人,都能經營生活的賞心樂事。
既然如此,李漁便認為每天使用的窗戶、床鋪、器具、衣服,以及日常飲食,都要用巧思經營。例如,窗框要特別製作,用簡單的材料達到明透與借景的效果。他甚至設計了家具,冬天的椅子要有包覆性,還能間接用炭火取暖。夏天的凳子相反,必須透風,下面用隨時可替換的冰水製造清涼的感覺。他主張櫥櫃不應大而無當,建議加裝活動層板與抽屜,抽屜內部還要分割為大小數格,才能合乎不同物品的存放需求。他認為家居的陳設應該「活變」,隨機變換擺放方式,不然就像是「古董生根」,「使人少生機」。物品陳列不可以整齊地排排站(所謂「排偶」),像是不分前後的八字形,四方形,梅花形,對他來說都是沒有疏密參差層次的壞品味。李漁對家居提出的最高要求是「物物皆非苟設,事事具有深情」,品味可不是富貴便可得,而是閒情的經營。
《閒情偶寄》卷四「居室」。李漁認為「縱橫格」從舊式窗格變化為新設計,簡單不雕琢,是最雅也最堅固的窗欄。」如果窗外沒有天然景色,就要用人力彌補。「梅窗」就是一個例子。
「屈曲體」窗欄,用花朵形狀的木塊固定波浪狀的曲木。因為花朵一面是桃花,一面是梅花,所以又叫做「桃花浪」或「浪裡梅」,造成「一物幻為二物」的效果
飲饌是癡情,也是清供
生活的藝術自然少不了飲食文化。《閒情偶寄》並不寫奢華精緻的美食,而是寫最日常的食品,如蔬、果、飯、麵之類。但其中有一種食物,讓李漁寄予深情,那就是秋日的螃蟹。他說螃蟹對他來說是「飲食中之癡情」,這麼好吃的東西根本是「天地間之怪物」。所以,每年螃蟹上市前,都要預備好買蟹的錢,他的家人笑他嗜蟹如命,他就說這筆錢是他的「買命錢」。他反對將蟹過度烹調,像是做成蟹羹、切成細條、切塊油煎,這些方式都破壞了蟹之美味的完整性。他認為,蟹「鮮而肥,甘而膩,白似玉而黃似金」,本身已達色、香、味的巔峰,所以只應該原味清蒸,還要放在冰盤上呈出才對。
吃蟹的另一個要求是必須自行剝食,不能讓他人服務。唯有如此,「出於蟹之軀殼者」,才能完整「入於人之口腹」。李漁認為,這就是「飲食之三昧」。換句話說,是一種修行。他引申說,蟹、瓜子、菱角這三種食物都必須親手剝食才有味道,就好像「好香必須自焚,好茶必須自斟」一樣,乃是「飲食清供之道」。什麼是清供呢?清供往往與文人連結,指家居生活中通過對「物」——如書、花、香、茶、果——的安排與欣賞,以體會並表現自然和諧之美。南宋時期就有一本題為《山家清供》的書,內容其實是以山野物產為原料的食譜。李漁認為食物來自自然,親自運用手、口、腹、心,「體」會食物,就是一種清供。秋日已近,今年吃蟹,我們何妨也來一場飲食清供的實踐?
左:明代的宮廷手繪寫本《食物本草》有各種食物的精美圖說,其中包括好幾個品種的螃蟹。這是「擁劍蟹」。 右:《食物本草》圖繪的另外兩個品種的螃蟹——蝤蛑蟹與蟛蜞蟹。每個品種都有不同的形體特色。
行樂的真義
人生為什麼要在日常中行樂?李漁引述了明代文人康海的故事。康海在墳山上營建園亭,朋友都說,每天看到此景,「令人何以為樂?」可是康海卻說,看到此景,反而「令人不敢不樂」。李漁告訴我們,造物者天天提醒人們生命有限,唯有用閒情經營日常,才是最好的養生。這應該是《閒情偶寄》最重要的一課吧!
古典文學研究者,研究領域包括明清敘事文學、女性文學、城市文學。學術著作有《才女徹夜未眠:中國近代女性文學的興起》、《明清文學中的西南敘事》、《明清敘事文學中的城市與生活》等。曾在國內外發表多場學術與科普演講,致力於古典文學文化與當代精神生活的連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