聽說本期專欄裡，我的鄰居Tony桑寫了一篇關於木頭環保的文章。既然如此，我就寫一篇更環保的「古典音樂中的樹｣，或許可以當作閱讀時的音樂曲單？
智慧之泉灌溉的世界白楊樹
論及古典音樂中的樹，華格納歌劇四聯作《尼貝龍指環》裡，那立於天地起源，由智慧之泉灌溉的世界白楊（Weltesche），必然令人難忘。這是個關於天神、巨人、地精和人類，充滿陰謀詭計、卻又白費心機宏大敘事。幕啟之前，我們知道，某位神族成員，帶著統治寰宇的野心來到樹下，以一隻眼睛，交換知曉「過去之秘與未來之道｣的偉大智慧。他砍下白楊枝幹，將其製成長矛、刻上咒語，以其法力號令眾生——
這就是眾神之長佛旦（Wotan），華格納也讓代表世界白楊的音樂動機貫穿整部《指環》。在終章《諸神黃昏》，佛旦將已然傾倒的白楊砍劈成柴，堆在眾神之城，等待熊熊烈火終結一切。這是史上最震撼的歌劇結尾之一，而經由代代導演的詮釋，我們不只看到諸神殞滅，也見到人類困境，叫人不得不心生警惕。
雨樹有很多種，照片中為湄公河中的一株雨樹。 (photo by Basile Morin)
武滿徹是二十世紀最受 推崇的作曲家之一。他幾乎全靠自學，果然也寫出 獨到的一家之言。
鋼琴獨奏曲中的美好樹木
好像太嚴肅了？那我們來聽芬蘭作曲家西貝流士的鋼琴獨奏曲《五首小品：樹》（作品75）。芬蘭是千湖之國，森林一望無際，樹自然也成為寫作題材。這組作品長度不過十分鐘多，五曲分別是〈當花椒樹開花〉〈孤獨的樹〉〈柳樹〉〈樺樹〉和〈雲杉〉。西貝流士雖然以交響樂見長，寫起鋼琴獨奏也能有迷人工筆，旋律雅致清新，不妨找來一聽。然而論及鋼琴獨奏中最出名的樹，或許要屬日本作曲巨擘武滿徹的兩首《雨樹素描》（Rain Tree Sketch）。生於熱帶的雨樹，也曾引進台灣，是討人喜愛、讓人尊敬、對環境極為友善的樹木：它的葉子在下雨前會先低垂，讓雨水順著落到樹下，滋養樹幹四周，故稱雨樹。武滿徹先在1982年寫了第一首，十年後為悼念作曲大師梅湘（Olivier Messiaen）又寫了第二首，也成為他最後一首鋼琴獨奏曲。「天堂產生並融合於共鳴的回響｣，我們聽到作曲家對自然的感懷，也聽到大師向大師致敬。這或許不是你一聽就會喜歡的當代音樂，卻是愈聽愈耐聽，值得低迴品味的好作品。
電影配樂大師也是愛樹人
愛樹的作曲家很多，才歡慶93歲生日的約翰‧威廉士（John Williams）就是其中之一。提到他，大家必然想到他量多質精的電影配樂，從《大白鯊》、《星際大戰》、印第安那瓊斯系列、《辛德勒名單》、《侏儸紀公園》、《哈利波特》等等，在在膾炙人口，堪稱我們這個時代最受歡迎的作曲家。然而他也寫和電影無關的純音樂，包括各類協奏曲。1995年，為慶祝紐約愛樂成立150週年，他為該團低音管首席寫了一首風格獨具的協奏作品《五聖樹》（The Five Sacred Trees），以五種具有特別文化意義的樹為發想，開展精彩的音樂想像。比方說第一樂章Eó Mugna，就是一棵巨大橡樹，其根延伸到「另一個世界」，「守護著香農河（River Shannon）的源頭和所有智慧的源頭｣，堪稱愛爾蘭版的世界白楊。第五樂章是Dathi，以繆斯之樹命名。該樂章節奏緩慢，憂鬱內省，是詩人之樹，我們聽到低音管自言自語，獨自思考樹木的秘密。
這是非常成功的創作，對低音管演奏家來說更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。約翰‧威廉士可能寫上了癮，五年後又以波士頓大眾公園裡的中國紅杉為靈感，寫出為小提琴和管弦樂團的《大樹之歌》（The Treesong）。此曲風格較《五聖樹》更特別，獨奏小提琴是西方音樂語法，樂團卻帶東方風情，兩者互融，以此描寫這株來自中國，生根波士頓的大樹。我自己在波士頓念書期間，也曾見過這株紅衫，完全可以理解約翰‧威廉士對他的讚嘆迷戀。
〈菩提樹〉其實是椴樹
不過論及知名度，古典音樂中最家喻戶曉的樹，當然是舒伯特聯篇歌曲《冬之旅》中的〈菩提樹〉（Lindenbaum）。這其實是個譯錯的曲名：Linden該翻譯成「椴樹｣。包括國人熟悉的柏林「菩提樹下大道｣，其實是「椴樹下大道｣。舒伯特此曲太具親和力又太有名，寫得太像民歌，還真的被改編成民歌化的版本，以致許多人都忘了原作音樂中的陰影，還有歌詞裡的死亡意象。在托瑪斯･曼《魔山》結尾，主角就是唱著〈菩提樹〉，在一次大戰的戰場中失去了身影，永遠和讀者告別。
抱歉，我又太嚴肅了。今年是托瑪斯･曼150年誕生紀念。就讓我們花個五分鐘，好好聽一次舒伯特原版的〈菩提樹/椴樹〉。也許，那音樂能給我們力量攀登魔山，見到更多奇妙樹木？
1880 年左右的木版畫中的世界白楊。
聲樂家 Anton van Rooy 的Wotan 扮相，獨眼與手持 長矛是其經典面貌。
由紐約愛樂低音管首席Judith Leclair 擔任獨奏，John Williams 指揮倫敦交響樂團的 《五聖樹》，樂曲相當動聽，整張專輯也以樹木與山林 發想，值得收藏。
1924 年首次出版的《魔山》，是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托瑪斯･曼的代表作，也名列二十世 紀最偉大的文學作品。
作家、講者、製作人
焦元溥
倫敦國王學院（King’s College, London）音樂學博士，大英圖書館愛迪生研究員；著有《樂之本事》、《聽見蕭邦》與《遊藝黑白―世界鋼琴家訪問錄》（中、日文版）等專書十餘種。近期製作並主講SAT. Knowledge/ 聯經「故事、聆賞、生活―焦元溥的 37 堂古典音樂課」。曾獲臺灣金鐘獎最佳非流行音樂廣播節目獎（2013），並以《樂讀普希金》獲金曲獎傳統藝術類最佳專輯製作人（2022）
